洛安走出公司大樓時，天色尚早，今天的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，比預(yù)計加班時長足足提前了兩個小時。仰頭望一眼天色，蔚藍(lán)中飄著幾絲白云，于是她決定臨時調(diào)整路線，到水庫邊走走。水庫離公司約二十分鐘的步行距離，散步就能很快到的地方，距離上次去那里已一月有余，平時下班太晚不方便去，上班太累不適合去?？傊畼桥_，還是會差那么一點機緣。

　　水庫的美，是歲月靜好、山水悠長的美，是可歌可畫令人流連的美。在這春光作序、萬物和鳴的時節(jié)，實在不能辜負(fù)它的遺世芳華。

　　花冠枝頭，春鳥低飛，水波流轉(zhuǎn)，蓊蓊郁郁的綠早染遍了連綿的山。洛安有些迫不及待，工裝都未來得及換，便背上背包走向水庫。

　　果不其然，今天的行者較往日更多一些，一個個奔跑著，像奔赴一場春天的盛會。他們大多穿著鮮艷的運動服，邁著矯健的步伐。洛安則信步而行，拿出手機拍流云山巒、黃花古樹，飛鳥清唱于山野間。

　　像是受到了感染，洛安看了好大一會兒風(fēng)景，腳步逐漸加快，竟開始小跑起來。平日工作繁忙，鮮來跑步，借此機會，出一身薄汗也是不錯的選擇。更何況，剛剛跑過去的人中，還有一位白發(fā)蒼蒼的老者，精神矍鑠、步履輕健。自己剛過而立之年，卻如此柔弱，實在不像話。剛跑出幾十米遠(yuǎn)，突聞頭頂傳來嗡嗡聲，抬頭望去，是一架小型無人機。它在低飛盤旋，以更廣闊的視角俯視眾生。

　　再跑出去兩三千米，但見路旁聚集了一小撮人。那些人搖動著旗子，口里喊著加油，像是歡迎穿過水畔的每一位行者。突然，有個攝像機出現(xiàn)在洛安的視野里。

　　一位穿著亮紫色運動服、戴著遮陽帽的女孩出現(xiàn)在洛安面前，手里舉著一只話筒。

　　“加油!”她說。

　　“謝謝。”洛安回答，沖她笑了笑。

　　那女孩的馬尾辮被風(fēng)吹起，充滿激情地問：“我是報社的記者，您也是參加這次比賽的嗎?”

　　洛安愕然。她瞥了一眼身上的工裝，忙否定：“比賽?哦，不是，我是來……”

　　“湊個熱鬧”四個字似乎有點不合時宜，她忙改口說：“來——看看春天的景色。”

　　“哦!看看春天的景色，說得真好。”

　　記者轉(zhuǎn)身向攝像機激情澎湃地說：“我們這次的馬拉松比賽，一是為了強身健體，二是為了將家鄉(xiāng)春天的景色展示給每一位游人!”

　　馬拉松?洛安被震驚到了，沒想到自己這隨意一跑，竟誤入馬拉松賽道。她此刻只想著盡快脫身!攝像機還在拍。論體力、論衣著，此時的她都不適合接受采訪。她微笑著沖含笑的記者點了點頭，一溜煙兒跑出去五百多米。路過常常駐足欣賞的水杉林，此時的美和秋天竟然又是不同的景色。她喘著氣放慢腳步，歇了一會兒，便在岸邊的臨水臺階上坐下來，臉上的汗瞬間刷刷而下，心咚咚直跳。

　　她伸手在背包里摸了一把，沒有帶水，只摸到了幾顆椰奶糖。她摸出一顆，剝開糖紙，棕色的糖果映入眼簾。洛安望著奶糖發(fā)怔。突然，身旁有女孩的清脆的聲音響起：“你——也是來參賽的嗎?”

　　“不，不是，是恰好路過?！甭灏苍谀X海里找尋到了“恰好路過”這個措辭，覺得比剛才的“看看春天的景色”那么矯情的話合適多了。眼前這女孩，二十來歲，穿了一身灰色鑲了粉色邊的運動服，系著腰帶，背著背包，儼然一副參賽選手的模樣。

　　洛安話音剛落，那女孩已經(jīng)站在洛安旁邊。

　　“跑步時，最好不要坐，會影響血液回流，嚴(yán)重的還會頭暈。”

　　“哦!我沒跑多少路。”洛安笑了笑。

　　“看你流了很多汗，給你。”那女孩從背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到洛安面前。

　　洛安當(dāng)然客氣了兩句，見那女孩一臉真誠，便接過水，擰開瓶蓋，仰起脖子，喝了一大口。一股清涼穿過喉嚨到達(dá)胃里，感覺十分舒暢。

　　女孩說：“這里的風(fēng)景很不錯?！?/p>

　　“是啊，很美。”洛安附和。

　　“很久沒有跑步了，這次從外地趕來，純屬湊個熱鬧，這才跑了幾步，就心慌氣短的?！?/p>

　　洛安聽了，又將手伸進背包，摸出了幾顆白色椰奶糖，遞給那女孩。

　　“奶糖?謝謝?！迸M臉喜悅地接過糖，迅速剝開糖紙，將糖丟進嘴里。

　　“出來跑步帶糖的很少，剛好我有點低血糖，謝謝啊?！?/p>

　　“不客氣。”洛安回答，嘴角含笑，可能是在辦公室拿糖時，落下了幾顆在包里。

　　“你剛下班嗎?”

　　“是，剛剛下班，你呢?”

　　“我剛剛辭了職，聽說這里有比賽，就來放松一下，不為得什么獎，就圖個開心。”

　　洛安看這個傳說中整頓職場的年齡，果然做事比自己放得開。“辭職”這兩個字在如今，已經(jīng)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?？蓪τ谒@個年齡的人來說，想都不敢想，縱然頭一天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，次日早上鬧鈴一響，依然乖乖穿了工裝去上班。

　　那女孩燦然的笑令洛安覺得舒服，“零零后”可不就是這樣嗎，隨性自然落落大方敢想敢做，剛想再問句什么，那女孩已經(jīng)張口說了聲“再見”，話音未落，人已躍然起身，飛奔遠(yuǎn)去。

　　洛安目送她消失在下一個路口，這才輕松起身，默默往回走。

　　路上的參賽選手一個也沒有了，四周恢復(fù)了寧靜。再往回走幾步，剛剛經(jīng)過的補給站，幾位穿著“志愿者”字樣馬甲的年輕人在默默收拾桌子。

　　洛安將手里的一片糖紙丟進路旁的垃圾桶后，腳步愈發(fā)輕快起來。

　　這些糖，本是給莫紅買的。他血糖低得厲害，常常心慌手抖，頭暈?zāi)垦！Ｓ幸淮?，他因為?yán)重低血糖，暈倒在辦公室的地板上。后來，又從同事口中得知，莫紅家境一般，手機摔壞了用膠帶纏上幾圈繼續(xù)用。以他的收入，本不應(yīng)如此，后來才知道，莫紅在市區(qū)買了套五百多萬元的房子，每個月的工資，大部分還了房貸。

　　老家在外地，不買房子，孩子就上不了附近的學(xué)校，莫紅漠然的表情中滿滿的無奈。

　　后來，洛安去超市買吃食，經(jīng)過糖果區(qū)，便順手選了幾種糖拿到辦公室，洗干抹凈玻璃托盤，嘩啦一下將糖果倒?jié)M托盤，小心翼翼擱在身旁的茶幾上，花花綠綠的糖紙，十分好看。辦公室的人見了，紛紛圍過來打趣，順便剝了糖丟進嘴里。

　　原來，糖不僅可以緩解壓力，還可以調(diào)節(jié)辦公氣氛，是比奶茶更健康的選擇。待玻璃盤里的糖快沒了，洛安便去再買一包續(xù)上。

　　有一天，莫紅過來和洛安搭訕，嘴里含了糖，笑瞇瞇地說：“想起小時候，最喜歡那種白色紙皮的椰奶糖。”

　　洛安再去超市，路過糖果貨架時，果然見有白色椰奶糖，便將其買來堆滿糖果盤。待盤子見底時，洛安又十分歡喜地去買。

　　次日早上上班，打開電腦，洛安哼著歌去水池邊洗玻璃盤。一位同事走過來悄聲說：“你知道嗎，莫紅走了?！薄八ツ膬毫?難不成離職了?”洛安笑著反問。“可不就是嘛!”同事努努嘴，指向他的辦公桌。

　　洛安轉(zhuǎn)身望去，果然，莫紅的辦公桌上空空如也。

　　“老板昨晚找他談話，說是公司效益不好，需要裁員。”同事在洛安耳邊低聲傳遞著消息。

　　洛安心里一驚，莫紅性格很好，幾十年如一日，工作雖無多大業(yè)績，也沒有什么錯啊，他還有每月八千多元的房貸，這下豈不是雪上加霜?

　　洛安怔了怔，望著水龍頭里緩緩流出的水早盛滿了玻璃托盤，順著托盤的花邊緩緩溢了出去……

　　洛安留意著關(guān)于莫紅的消息。過了幾日，一位年輕同事說，莫紅好像找了新的工作，薪資也高。

　　洛安嘴上沒有答話，臉上卻滿溢了笑容。

　　“這有什么啊?人各有志，是吧，誰說四十歲就找不到工作了啊。像老莫這樣的人，做了幾十年的技術(shù)，離開這里，多少企業(yè)搶著要呢?！?/p>

　　洛安望了望眼前的同事，傳話筒的性子，高八度的嗓門，此時聽來倒顯出幾分可愛。

　　包里的糖被擱置在柜子里，玻璃托盤先空著吧。

　　又過了十幾天，莫紅來公司辦理離職手續(xù)，洛安偏有個公差外出，沒有碰見。等她再回來，聽同事們說起，他果然找了好的工作，薪資是這里的兩倍，應(yīng)了那句“塞翁失馬，焉知非福”的古語。這么多年工作下來，公司里的人流水一樣來來去去，早應(yīng)看慣了世事無常，卻還是會生出一絲莫名的感慨來。

　　她打開柜子，將那里的糖拿出來，一股腦倒進玻璃托盤，辦公室又是一片祥和溫暖。過不了幾日，空著的位置便會被新來的男孩或女孩占據(jù)。(張 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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